【沉戬】刻舟（4）
summary：听说人间有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，夏有骤雨、冬有飞雪，是个极美的地方。听说杨戬在人间受许多香火，虔诚的信女唤他作二郎神。听说华山的莲花峰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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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戬就这么在金霞洞上住了下来，寸步不离地照顾沉香，事事亲力亲为，只是偶尔出去接几个赏银单子。他如今名气见长，百贯以下的都入不了眼，十天半月走上一回，一大伙人都有了着落。沉香享受着杨戬的温情，尤其是在他发觉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心思后，越加珍惜这种亲密的接触。
山中无岁月，日子流水般过，涓养出了沉香的一头长发。杨戬坚持要他二十再束冠，沉香拗不过他，心里却想着，我早已二十有余了。
这张面容虽然稚嫩，眉目间已能窥见将来的风华。杨戬似乎很喜欢他这个样子，常常趁沉香不注意，偷偷在婴儿肥的脸蛋捏上一把。沉香装作气恼的样子，报复般地也去捏杨戬的脸，实际却很享受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。
他的九转玄功大有长进，加上前世的功底，也算学了个八九分。前世——可以称之为前世么？总之，他暂且把自己安放在了这浮生大梦中。
寻常童子八岁便要志学，杨戬推门进来时，沉香仍在望着书房发愣，直到杨戬揉了揉他的头才惊觉。他并不想流露出自己对读书的渴望。且不提金霞洞没有私塾，束脩要得再少，那也是杨戬辗转于刀光剑影，一贯一贯攒来的。
杨戬把钱袋丢在桌上，拂衣坐下，拎起钱袋就倒，白花花的雪纹银滚了一桌。沉香惊道：“你哪里来这么多钱！”
“这你别管，”杨戬撑着下巴看沉香，眼里是藏不住的笑，“明日便下山吧。”他和缓的语气仿佛是商量，又好像只是在告诉沉香一个蓄谋已久的决定。
“……下山？！”
桌上的雪纹银因为沉香忽然起身撑在桌上掉落在地，清脆的响声中，沉香艰难开口：“真的没事吗……这样？”
他本有很多话可以说，很多问题问，堵着他话头的是金色元神在靛青巨剑嗡鸣中跪地迸裂的碎石，他张嘴，流出陈年旧血，颜色是华山那晚杨戬身上的烈火噬过的焦黑。
杨戬深深望了沉香一眼。他似乎看出了什么，但他只是保持着笑，笑在这个时候是让双方都安心的法宝。他说：“不要紧，不会的。”声音轻轻的，好像风落在枝头，惊不起树梢山雀。
翌日迎着朝阳下山，沉香步子小，杨戬边走边停，闲适的口琴声光明正大伴了二人一路，半点没有隐藏的意思。金霞洞向来只有山顶有人，故而他们并未受到任何阻拦，径直奔着山下去了。
立在长长的阶梯尽头，回首这处洞天福地，只觉恍如隔世。杨戬合起口琴，启动飞梭。沉香还站在岸边，杨戬拉过沉香的手，把沉香提上了飞梭。
飘渺的素金云雾被飞梭的尖头裂帛一般划开，沉香站在杨戬身后，正正好露出一张小脸，柔和、湿润的气流扑面而来，他忍不住伸出手，让自由的风穿过指间。
他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，好像某种本性被释放了一样——想痛快地呐喊，喊破喉咙、喊破天。
沉香这么想，也这么做了，他对着渺渺云海张嘴无声地呐喊。有时候空白就是最好的表达，多少不甘、委屈和忿恨都被他如此消解，余下满心满眼的欢喜。
他大声问杨戬：我们去哪？
杨戬掌着舵回答：去人间世。
人间世。沉香没去过。听说人间有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，夏有骤雨、冬有飞雪，是个极美的地方。听说杨戬在人间受许多香火，虔诚的信女唤他作二郎神。听说华山的莲花峰下……
他不该听说过华山。没有了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的推波助澜，沉香就是个在杨戬羽翼嗷嗷待哺的雏鸟，无从得知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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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方传来悠远的长吟，沉香抬眼，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失语。靛蓝色的羽翼每次扇动都在云海掀起惊涛飓浪，飞梭从翅膀下方快速经过，沉香只来得及看清羽毛上流转的暗金光华。
直到飞梭离去千里，沉香才得以窥见羽翼的全貌：一只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鸟，在九万里高空盘旋，发出低低的鸣叫。
“它在干什么？”
杨戬转头看了一眼，又回过去继续看着前方：“那是北冥鲲鹏。南冥填金后，它们就再也回不去了。”
他似乎很熟悉这些事，兼着前因后果，功过利弊，一件一件，娓娓道来。
沉香若有所思：“玄鸟身上的混元气便是存放在这里？”
“是。北冥南冥，水深千尺，投石无声，又人迹罕至，拿来盛混元气再合适不过了。混元气一本万利，丝气粒金，故而此事被称为南冥填金。”
沉香心神一震，不由得又扭过头去看那只鲲鹏。它的身影仿佛一场凄美的舞蹈。沉香尚可以劈山救母，鲲鹏却只能日复一日周旋，等待着未知的未来。
“和这鲲鹏一样，你母亲她……她在华山的莲花峰下。”
杨戬顿了顿，旋即说了下去。他说起十二年前的莲花峰，说自己和妹妹是如何拼死镇压玄鸟，说杨婵是如何义无反顾地投身。他终究还是将这个残忍的事实摆在了沉香目前面前，和盘托出所有的真相。这或许有些残忍，但隐瞒是更大的残忍。
沉香默默地听杨戬讲述听过一遍的故事，在心里补充道：可是你没有说，你在那一战中伤了天眼，从此再也放不出元神，只能做个赏银捕手勉强糊口。
杨戬故意藏起过往的伤疤不让沉香瞧见，殊不知沉香早就见过那些狰狞的伤口。沉香不确定要不要让杨戬知道。他觉得桥到船头自然直，杨戬迟早会发现的，不必他开这个口。
“等你十二岁，我们就去见你母亲。”飞梭停在云间，没等沉香对这事有所表示，杨戬抓住沉香的手腕，纵身一跃。
耳畔狂风呼啸，两人极速下坠，沉香惊恐地以为杨戬想不开了，杨戬却朗声大笑：
“山不就我，我自去就山！”
穿过层层迷雾，此地的全貌终于展现在沉香眼前。这是一个绵延千里的大泽，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，水底黝黑一片，水面平静犹如铜镜，倒映着杨戬和沉香从天而降的身影，恍若九天之巅坠入凡尘的谪仙。
和水面接触的那一瞬，沉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。水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并没有想象中的窒息感，好像穿过一条幽深峡谷，峡谷深处传来母亲若隐若现的叮嘱，就是他百转千回梦里的声音。
沉香流着泪呼唤母亲，四周温暖的水流却退去了。眼前骤然一亮，沉香眯着眼环顾四周，首先便看见了面前站得好端端的杨戬，身上干干净净，没有被水弄湿。
弱水三千，不浮一物，亦不湿一物。远处的黑色山顶隐隐是半开莲花的形状，沉香几乎立即肯定，这里是人间的华山。
他们站在一片莲池中央，岸边环种了一圈细柳，碧叶荡微风。杨戬仍然拉着沉香的手，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上岸。湖底的淤泥很深，脚踩在岸边青石板上的一瞬间便是一个泥脚印。
杨戬见了，下意识蹙眉说：“糟了。”沉香坐在地上，脱了鞋，洗净泥沙，闻言问道：“怎么了舅舅？”
杨戬不假思索道：“这下婵儿又要费心了。”
两人俱是沉默。杨戬想，自己这爱干净的毛病，一半是天生的，另一半是妹妹惯出来的；沉香忽然发现，自己无意间竟然进入了杨戬不为人知的生活，在这里杨戬不是神仙也不是捕手，他只是母亲的哥哥，自己的舅舅。他可以和杨戬一起，回忆神尚未成神之前的悲欢喜乐，这些动人的情绪大部分都寄托在华山的一草一木上。
华山山巅的宅子久无人居，荒凉破败，仅凭他们二人无力修缮。杨戬在华山脚下的城镇找了间院落，简单拾缀后就住了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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