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沉戬】刻舟(6)

11

 

城南的院落荒废已久。听街坊说,这户人家十多年没回来了。反正没人住,空着也是空着,村民心照不宣地默许了那个眉眼疏朗的年轻人带着孩子在这扎根。

对他们而言,这事跟改朝换代一样,都和自家厨房里的柴米油盐没有干系。那么,又何必去管?

直到那户人家的孩子被鹿鸣书院的先生相中,这间院落的身份才稍稍抬了一阶,从光明正大的小贼升成了舞文弄墨的书生。

自此,经行的路人就常常听见那间院子里的朗朗书声。

念书的精髓在于念,沉香放学回来,最爱的就是捏着书卷在杨戬面前读书。夜阑人静,屋里点着烛火,照得屋子亮堂堂的。杨戬躺在床上,支着腿听沉香从之乎者也读到关关雎鸠。

沉香皱着眉头,佯装被书难倒,杨戬偏头问他:“怎么不读了?”他的眼睛还闭着,懒洋洋的,好像快要睡着了。

“舅舅,‘泛彼柏舟,在彼中河,髧彼两髦,实维我仪’,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
杨戬微微掀开眼皮,望了沉香一眼,给沉香释惑。中河是中间的河,髧形容头发下垂的样子,两髦是说剪发齐眉。柏木小舟漂泊荡漾在河中央,垂发齐眉少年郎,实在是我心仪的对象。

沉香长长地“喔”了一声,表示自己明白了。杨戬说:“你再背一遍。”于是沉香又开始拖着嗓子念:

“泛彼柏舟,在彼中河。

髧彼两髦,实维我仪。”

背这两句的时候他一直用余光悄悄看着杨戬,夜里光线昏暗,杨戬的一半侧脸被烛火照亮,另一半埋在绵长的黑夜里。他合着眼,呼吸平稳,仿佛已经睡熟了。沉香端起烛台,轻轻地往床边挪了一点。他不喜欢杨戬被埋在黑暗里的样子。可是萤火之光如何与明月争辉,这番动作下来,只不过是让亮光更晃眼了一些。

杨戬忽然说:“沉香,不用。”原来他没有睡熟。沉香疑心,那么多个夜里,杨戬是不是从来没有睡熟过。梦境是上天对苦痛暂时的赦免,但是神仙不会做梦。成仙是恩赐还是诅咒?沉香如今仍是一介凡躯,无从得知。千年前,封神之战,杨戬没有受封,个中缘由,随着消散的元神尘封。他不敢问杨戬这个问题。

他握着书,忽然觉得索然无味。读这些东西的意趣在于杨戬的听,没有杨戬这个听众,沉香不必再读,因为他本就是为杨戬而读的。不像这间屋子,金霞洞的夜晚冷得像嫦娥的月宫,冰冷的床榻是入睡的二号麻烦,头号麻烦是身上纵横交错的鞭伤。如果不幻想母亲温柔的安慰,沉香没法在两个麻烦的纠缠里做梦。梦里师友亲朋俱在,人生繁花似锦,烈火烹油。

所以一想到神仙不做梦这个可能性,沉香就想哭,不光哭杨戬,也哭自己。他怕自己成神后再也梦不到杨戬,杨戬已经在他的梦里端坐了经年冰雪。

窗外不知道哪户人家的狗开始吠叫,紧接着一条街的狗都跟着叫了。杨戬翻了个身,他对狗叫太熟悉,这么点声音不足以吵醒他。

隔壁大娘训斥起自家的狗,不耐烦地骂道:“叫么逼叫,死人了蛮!”这一嗓子把杨戬吼醒了,他大抵从没听过这么直白粗鲁的呵斥,眼皮颤了颤就要睁眼,看看是谁在二郎真君座下这般口出狂言。

沉香连忙伸手遮住他的眼,俯到杨戬耳边,小声哄道:“不是什么大事,有我看着,你且睡吧。”杨戬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在沉香手掌心不安分地扑了几下。沉香没法,只得又背起拗口的诗。《诗经》他前世通读过,申公豹给他买了书,却从没教过他里边的道理。

“读不懂,便是时候未到,我讲了你也不懂;时候到了,你一读就通,无须我再多嘴。”彼时申公豹举着酒葫芦,清亮的酒液顺着不修边幅的胡茬滴到地上,啪嗒啪嗒。他丢掉葫芦,张开双臂,拍着自己的胸脯,对着一望无际的黑夜纵声放歌。

“泛彼柏舟,亦泛其流。

耿耿不寐,如有隐忧。

微我无酒,以敖以游!”

沉香听得懂每个字,却不懂他在说什么,只大概知道是说在河里泛舟。他就是在那时明白,理解一个人,首先是理解他的语言,他读不懂这个师父,因为他读不懂申公豹歌声背后的剑吼西风;他被杨戬隔在对岸,也是因为他没有读过杨戬自幼诵读的典籍。

沉香现在学的这些典籍,不完全是杨戬当时学的那一批。千年随时过,万事转头空,现在的童子读的都是那个儒家的书,杨戬想找些其他的,竟然没找着,一问书铺老板才知道,原来几百年前就被一位皇帝烧了个干净。杨戬听了,只是摇了摇头,连一声叹息都不曾给予。

沉香背得最熟的是写情爱的那些:“陟彼南山,言采其薇,未见君子,我心伤悲”,他想的是自己在华山底下的黑暗中等杨戬来找他;“野有死麕,白茅包之,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”,他罪恶地想到了自己借着亲情揩来的甜蜜,杨戬印在他额上的唇当真甜得发紧。

他读“泛彼柏舟,在彼中河”,第一个想到的是申公豹,然而接下来的展开却出乎他的意料。有一个俊俏少年郎,活脱脱就是心上人的模样。沉香没见过比杨戬更好看的人,于是他套用了杨戬的脸,想象门前江水西流,自己站在河边,一抬眼就撞见了那个清贵的二郎真君。

然而二郎真君不居中河,野渡无人,孤舟自横,落叶逐流而去,沉香在对岸看着一把经年不熄的火烧无可烧,转而煎熬起杨戬的心血。

无人渡他,亦无人渡他。

外面的狗叫不知什么时候停了。家养的狗最先安分下来,村外的野狗吠了几声,没有应和,夹着尾巴趴下睡了。人们说狗起初就是狼,有的狼被人驯化,乖乖跟着人走,就成了家犬;始终坚持自己脾性的依旧是野狼。可是有人领了狼,又不养了,这种狗就成了不伦不类的野狗。野狗经常吃不饱饭,路过的人不高兴就要踹他两脚,野狗没人护,只能抱着头哀哀地呜咽。

他那时在想什么呢?太遥远太遥远,已经恍如隔世了。沉香收回盖在杨戬眼上的手,杨戬睡熟了。这事对于一个神仙来说非常难得,以至于沉香想要继续背刚刚那首诗。他小声一点,轻轻地说,就不会把杨戬吵醒。

“泛彼柏舟,在彼中河。髧彼两髦,实维我仪。之死矢靡它。母也天只,不谅人只。”

沉香认为母亲应当不会不体谅他;而他对杨戬,也当得起一句“之死矢靡它”。他扒在杨戬肩头,极小声地说:“我喜欢你。你听见了吗?”

他等了片刻,没有等到任何动静,只有沉沉的烛光受惊似的炸了一下。沉香翻身,挨着杨戬的右肩躺好。

杨戬听得到也好,听不到也罢,反正他就在这里搭窝了。


12

 

神仙住的地方只有阴晴圆缺,人间却有分明的四季,沉香选不出最爱的季节。原来沉香没得选,神界的风雨要吹打他,他就用破烂的斗笠挡上一挡。如今头顶有一屋檐,遮风挡雨,他便爱上了那屋檐。站在檐下,雨打芭蕉,霜染红叶,都是极好的。

杨戬却很不喜欢雨天。今早起来见外边烟雨蒙蒙,眉头便皱起了。他的右肩早些年受过伤,阴雨天总有细密的痛,不难忍,但到底是不舒服。

他坐在榻上,半天没有起身。这种天气合该在床上躺着,总归也没什么事,不如舒舒服服地躺一天。杨戬纠结了一会,到底还是起来了。

檐下盛水的水缸满了大半,院中的几缸枯荷被沉香搬到了角落,此刻正垂着头,等待明年的盛夏。远眺青山,碎云如烟,缭绕人间。

被雨水浸过的门轴不甚顺滑地吱呀一声,沉香回来了。他戴着一顶边缘毛糙的斗笠,是刚来的时候杨戬在村头给他买的,两文钱一顶。华山脚下雨水少,没什么戴的机会,四年了,这斗笠还跟新的一样。不过沉香本也不是喜欢戴斗笠的人,只是习惯性地把自己藏起来。

他拎着两尾新鲜的鱼,穿过空荡荡的庭院走向杨戬。杨戬不认得它们的品种,想来是生性好动的,不然不会大清早浮到水面,也不会草绳穿了嘴犹在扑腾。秋天是捕鱼的绝佳时节,鱼儿为了过冬辛苦觅食,吃得肥硕鲜美,没过上冬,却便宜了沉香和杨戬的口腹。

沉香把鱼放在檐下的水缸里,取下斗笠,拍了拍身上的水。杨戬说:“别的不学,讲究的毛病倒是跟我一模一样。”

沉香笑了,杨戬说他跟自己像,他很喜欢。他上前拉住杨戬的手,说:“入秋了,舅舅应当多穿些。”

“你当我是凡人么?”杨戬伸手擦去沉香脸上的水珠,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。今年,沉香就要满十二了。

十二。他又默默重复了一遍。

“凡人尚且知道要爱惜自己,”沉香反驳道,“神仙能让自己右肩的旧伤不痛吗?”

杨戬哑然,沉香现在已经比神仙本人更加了解神仙了,他知道神仙身上的每处暗伤,知道神仙的脾气秉性,知道神仙也会想要偷个懒。

“不能,”杨戬叹着气,“但是多穿确实没用。”

“那什么有用?”沉香不依不饶地问。

杨戬在檐下的矮凳坐下,长腿曲起,偏过头,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:“你给我捏捏就有用。”

沉香把杨戬从矮凳拉到里屋,按着他趴在榻上。杨戬形式地反对了一下:“我刚起来。”

沉香说:“不是要你睡觉,这样我好按点。”

杨戬于是顺从地趴下。他试图指导沉香的手法,却发现沉香根本不需要他指导。沉香的力道把握得很好,杨戬舒服得眯眼,又有点困了。春困秋乏夏打盹,一年四季都适合睡觉。

沉香见他闭眼了,轻轻地问:“舅舅昨夜没休息好吗?”杨戬从鼻腔里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是那些狗乱叫吵到你了?“

“不是狗。”

“那是什么?”沉香盯着杨戬的后脑勺,喉头发紧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是在试探吗?或许是在祈愿也说不定。

“蜡烛……”杨戬的声音很飘,似乎又要睡着了。

沉香得到了答案,木头人似的坐在床边,停止了一切动作。杨戬困得眼皮都睁不开,迷迷糊糊地琢磨那两条鱼今晚的死法。炖汤?还是蒸着吃?或者也可以煎着吃,但是家里的姜昨天用完了,还得去买。

他们家里没有种菜,杨戬没有学过,沉香也不会,做饭用的佐料,都得去集市上买,要么就找邻居借。看在杨戬这张脸的面子上,邻居们都很友好,只要杨戬亲自去,没有借不到的。在邻家大娘第五次拉着杨戬的手,要把自家闺女嫁给他时,杨戬目光无神地想:还是让沉香学种菜吧。

柴米油盐酱醋茶,刀光剑影的日子离他已经很远,赏银捕手的牌子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生灰。每天教导沉香,偶尔挣点外快,闲暇多得用不完,杨戬没事就躺在屋顶看门前的江。

这条江大约发源于华山所属的山脉,从高山之巅一跃而下跌得粉身碎骨,又在舒缓开阔的平原重新汇聚成眼前的模样。江水本性里雪的冰凉被两岸的人们焐热,哺育着这个小小的城镇,也观察着新来的行客。

杨戬是三年前发现的这条江的与众不同。沉香今天捉的两条鱼只是它众多馈赠中微不足道的一份。当时沉香刚开始读书,脑袋里的问题堆起来比华山还高,杨戬忙着教小孩,直到暮春花谢,才发觉零落成泥的残桃。杨戬随口感叹道,“今年还没怎么看呢”,第二天就听说,华山上的桃花一夜开遍,漫山遍野。江水载着华山的桃花,一路沉浮到他院门前,于夕阳时分回了杨戬一场灿烂的春。

沉香一边给杨戬捏肩,一边说早上出门的见闻。他说,山林里的野兽见了他,竟然不害怕,有只麻雀落在他头上,跟了他一路。他说,初秋的江水是看不到底的碧色,好像流动的翡翠。辽阔的山野和清澈的江水在沉香的话里变得干巴巴的,可是杨戬听得津津有味,他能够想象沉香如何在浓雾弥漫的密林里前行,山川河流拥抱归来的少年。

他说自己在河里叉鱼,周围的人都在叫好,想来自己应当做得不错。他说,江水渐渐凉了,让杨戬过河别再涉水,要运玄功。

最后沉香说,舅舅,我今天在河里看到一个死人。

杨戬猛地睁开眼。

沉香的语气是故作的平静,杨戬轻而易举就听出了深藏的颤抖。沉香当然不怕死人,他怕的是别的。

沉香说:“舅舅,外面又开始打仗了。”

那是被寻常的生活掩盖掉的,两人几乎要忘掉的,命定的轨迹。


汎彼柏舟,在彼中河。髧彼两髦,实维我仪。之死矢靡它。母也天只,不谅人只。——《诗经·国风·鄘风》

柏木小船在漂荡,漂泊荡漾河中央。垂发齐眉少年郎,是我心中好对象。至死不会变心肠。我的天啊我的娘,为何对我不体谅?

 

泛彼柏舟,亦泛其流。耿耿不寐,如有隐忧。微我无酒,以敖以游。——《诗经·国风·邶风》

柏木船儿荡悠悠,河中水波漫漫流。圆睁双眼难入睡,深深忧愁在心头。不是想喝没好酒,姑且散心去遨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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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章扣题了
感觉自己好棒哦,顶着四篇论文在这里更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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